公元1038年:西夏李元昊为什么非要称帝?
楔子
你好,这里是《文明之旅》。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8年,大宋宝元元年,大辽重熙七年,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元年。
这西夏的年号怎么这么长?“天授礼法延祚”?六个字?对,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长的年号。过去我们节目开头,只提大宋和大辽的年号,今年为什么要提西夏呢?因为就在这一年,西夏的李元昊称帝了。
其实这事也不算突然。过去几年,李元昊一直在为称帝做准备。就拿年号的事儿来说:按说,西夏是向宋朝称臣的,那就应该用宋朝的年号。但是六年前,大宋改元明道,西夏就说,哟哟哟,抱歉哈,这个我不能用,因为“明道”里头有一个“明”字,我们老国王名字是李德明啊,我们得避讳,不好意思了哈,“明道”我们就改叫“显道”。一个明,一个显,差不多、差不多。再过两年,李元昊连这种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,干脆把年号从“显道”又改成了“广运”,这是公开地放弃了大宋年号。在那个时代,这叫“不奉正朔”,跟造反也差不多。
李元昊正式称帝,是1038年10月11日的事儿。他把首都定在兴庆府,也就是今天的宁夏银川,国号定为大夏国,自称叫“世祖始文英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”。同时,把自己的爷爷李继迁封为太祖皇帝,父亲李德明封为太宗皇帝。从这开始,西夏的皇帝传了整整十代,一直到公元1227年被蒙古征服。你算算,接近二百年的历史啊,比北宋还长。
那西夏称帝,对于当时东亚的政治舞台的影响是什么呢?
北边大辽的心态是比较复杂的。一方面,西夏是大辽刻意扶持的、制衡大宋的一枚棋子。所以,西夏最好是能随时给大宋制造点儿麻烦。但是,如果西夏称帝建国了,那就等于也不把大辽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,这又有点失控。所以,在大辽看来,弄成现在这个局面,有点养虎为患的意思。
而大宋这边呢?本来大宋对西夏的诉求比较简单:你只要表面还认我这个宋朝皇帝就行。除此之外,你爱干嘛干嘛,我不管。为了做到这一点,封官、给钱,都行,我不要里子,只要面子。而现在好了,李元昊正式把皇帝招牌亮出来了。大宋这边马上就有点进退失据:打吧,大宋朝已经三十多年没打过仗了,打不打得过心里也没底儿;不打吧,冒出来这么个公然的叛逆,总不能装傻当看不见吧?
到了下一年,1039年,李元昊居然把这个难题送到了大宋的眼皮子底下。他派人送来一封信,要求宋朝对他这个皇帝给予承认。这把大宋君臣为难的。朝堂上的意见就分成了两派。鹰派大臣,比如枢密院的官员王德用、陈执中,主张把西夏的使者杀了,撕破脸打仗得了。鸽派大臣当然也有,主张不斩来使。还有的大臣出馊主意,说干脆咱把使者住的旅馆弄塌,把他们压死,这事不就没有了吗?最后,大宋选择的处理方式很有意思:把西夏使者送回边境,你写来的信、送来的礼一并奉还。你当皇帝这事儿,你说我不承认也行,你说我没看见也行。当然,这种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政策,是维持不了多久的。到了后年,1040年,宋夏战争还是爆发了。那是后话,咱们暂且不表。
你看,宋辽两家的这种反应,都是人之常情,好理解。整件事儿里面,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,西夏的李元昊,明知道自己先前称臣的大哥,大辽和宋,肯定会不高兴,为什么一定要称帝呢?关起门来当大王不好吗?作为关键第三方,能在大宋和大辽之间上下其手、左右逢源不香吗?现在你一旦竖起大旗要当真皇帝,对内的权力没变化,对外的风险可是大大增加了。和大宋、大辽同时翻脸的后果,你承受得了吗?这才是整个事件里最有趣的部分。
好,那1038年,我们就站到李元昊的角度来看看,他为什么非要做这件事?以及,他究竟做成了没有?
元昊称帝
李元昊为什么要称帝呢?
最简单的一个理解,当然就是因为个人野心。话说李元昊刚刚接他父亲的班的时候,当时西夏只是大宋的一个藩属国,他就敢对大宋使臣发飙。先是不愿意出来迎接,然后是不愿意下跪接大宋皇帝的诏书,迫不得已下跪了,起来就公开说,唉!我们西夏的先王们哪,真是犯下大错啊。我们国家这么强盛,为什么要给其他人当臣子呢?你想,这话听在大宋使臣耳朵里,是不是有点狂得没边了?是的,李元昊个性比较强悍,不甘于人下,这当然是他称帝的重要的原因。
但是你想两点:
第一,西夏的国主们,有个人野心的,又不止是李元昊一个人。他爷爷李继迁,就亲口说,我现在这点地盘,就是进取基地而已。我将来是要成霸业的。李元昊的爸爸李德明,表面上对大宋非常恭顺,但实际上在国内用的器物仪仗,都是皇帝级别的。有一次,那还是宋真宗在位的时候,李德明就对大宋说,我国内遇到饥荒了,能不能请朝廷支援我一些粮食。当时大宋的宰相还是王旦。王旦就说,可以啊,没问题,粮食我给你准备好了,你来开封取一下呗?李德明就说,哎呀呀,大宋朝廷有高人啊,我才不去呢。你看看,李德明臣服大宋,那只是表面文章,实际上是怎么回事,双方心里都清楚得很。所以,问题不在于李元昊是不是有野心,他们家每代人都有野心,而是这个野心为什么现在要以公开称帝的方式表现出来。
第二,做皇帝这事儿,可不止是有好处,还有代价啊。设身处地地替李元昊算算账,你会发现,好处暂时看不到,而代价却是巨大的。
首先,大宋朝原来每年会给西夏的各种赏赐,肯定就没有了。这个时候,大宋给西夏的,虽然不像是给大辽的明码标价的岁币,但也是动不动就给钱、给物、给好处,史不绝书啊。有一次,李元昊就劝他爹李德明要当皇帝,李德明说,这事儿干不得。我们党项人30年吃好的穿好的,多亏了大宋天子大方啊。李元昊说,我们这些游牧民族,本来就应该放牛马、穿皮草,要那些绫罗绸缎干什么?你听听这段对话:他们父子俩其实说两岔了。李德明讲的是整个民族的现实利益。李元昊讲的是个人的消费偏好。你李元昊要当皇帝,你个人可以选择不穿绫罗绸缎,但是整体利益受到巨大损失,这是肯定的事儿。
还有一笔账。西夏是靠什么立国的?别看他有银川平原、塞上江南,能产粮食,但西夏整体上还是靠贸易立国。他能卖给大宋的,有马,有盐,这都是非常挣钱的买卖。最重要的是,西夏控制了河西走廊这条商路,所以有人开玩笑说,西夏就是那个时代开高速公路收费站的。好了,如果你要当皇帝,和大宋大辽翻脸打仗,那贸易肯定就大受影响,那你的国家财政怎么支撑呢?这还不算一旦开战之后,必然会发生的浩大的军费开支。
说到这个份儿上,我们就有点明白了,李元昊执意要称帝,恐怕不仅是个人野心爆发的结果,再大的野心在现实的利益损失面前,也是很容易冷静下来的。那么想必,在野心的背后,李元昊应该还有更深的利弊考量,他还有其他不得已的因素?
过去,站在中原王朝的立场上,往往是不思考这些问题的。因为他们觉得,蛮夷嘛,反正凶悍成性,搞出什么反常的举动都不奇怪。但是,作为一个现代人,我们知道,所有人的行为的底层逻辑都一样,都是趋利避害。那李元昊看到的称帝的好处是什么呢?
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原始文献非常少,其中最重要的,应该就是李元昊写给大宋皇帝的那封信。信的内容,无非就是说,我为什么要当皇帝,一二三四列了很多理由,你大宋皇帝就理解理解我呗,成全了我就算了呗?其中有一句很有意思。他说,我身边也有很多小兄弟,什么吐蕃、塔塔、张掖、交河,他们都很崇拜我。我要是称个王呢,他们就表示不高兴。但我要是称个皇帝呢,他们就表示愿意服从我的领导了。他们聚在一起啊,旗幡招展,人山人海,都愿意在我们那一小块地方,建一个帝国啊。
这段文字里面,当然有李元昊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因素,但是,我们也可以从中体察到李元昊真正的处境。简单说就是:如果他不能建立一个帝国,也许就无法再摁住西夏领土上的这些部落了。这很可能是李元昊称帝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这就牵涉到对西夏这个地方的理解了。西夏最早的发源地,是在陕北,大致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延安北边,那个地方是黄土高原。在唐代的时候,因为党项人立下了功劳,唐朝皇帝把这片地方封给了党项人。
你可能会说,不对啊,西夏的主要地方不是在今天的宁夏吗?前面也说了啊,它定都在今天的银川啊。对,但是那块地方原来叫灵州。那是到宋朝时候,西夏才拿下的地方。你看,从陕北到宁夏,西夏这是往西发展了一大块地方了。
后来继续往西。就在2年前,西夏还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,什么金张掖、银武威,乃至酒泉、敦煌,都归了西夏了。
西夏的武力确实很厉害,一路攻城略地,但是也带来了一个问题,就是这一大块地方,民族构成实在是太复杂了。
本来,河西走廊这块地方,中原王朝从汉武帝的时候就开始经营,那个时候命名的张掖、武威、酒泉、敦煌,直到现在还在用。在大唐盛世的时候,这也不是问题,这一大片都是中原王朝的领土。但是到了安史之乱,情况就发生了变化。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,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转捩点。它最重要的后果,不仅是大唐帝国本身的衰落,而且还是大唐盛世时候中国北方和西北方向的领土,碎成了一地,成了此后几百年很多地缘政治问题的源头。
就拿现在西夏统治的这一大片地方来说,大唐衰落了,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真空。从公元8世纪开始,吐蕃人、回鹘人、党项人,别忘了,还有汉人,在这个舞台上来来去去,各种势力在这里涨涨落落。
复杂到什么程度?我们就拿敦煌这一小块地方举个例子。敦煌,当时叫沙州,本来属于大唐的河西节度使管。安史之乱一爆发,得了,什么河西节度使,别在边疆守着了,把兵将调到内地去平乱吧。于是,留下一个空白,吐蕃人就从青藏高原上下来占领了这块地方。吐蕃统治了60多年后,一个沙州当地的豪族,汉人张议潮又造了吐蕃人的反,掌握了敦煌这片地方。汉人嘛,当然说我还是大唐的子民,所以这个地方,又成了大唐的一个地方政权,叫归义军。但实际上你懂的,衰落的大唐其实也管不到这里。这个阶段的归义军,情况很不稳定,强盛过,也衰落过,独立建过国,也当过回鹘人的附庸。等到唐朝之后的五代,归义军在汉人手里也发生了政权转移,张家不行了,又被曹家替代。那这个曹家是汉人吗?不一定。有史学家认为,他们其实是粟特人,那是一个活跃在丝绸之路上,以经商闻名欧亚大陆的民族。最后,就在前两年,又被西夏吞并。
你看看,仅仅是敦煌这一个地方,就这么乱。我不是让你记住这个过程,而是让你感受一下:这个地方的矛盾有多复杂。党项人自己,就至少有八个部落。还有吐蕃人、回鹘人也是分成很多小部落的,各自的利益和立场都不一致。而且别忘了,这里面还有大量的汉人。
那西夏作为这一大片地方的征服者,就面临两个选择。一个是,在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里当老大;另一个是,在一个有着高度秩序的帝国里当皇帝。
这两种前景有什么区别呢?
北方游牧民族的政权,往往都是部落联盟。部落之间的关系相对平等。如果你的部落足够大、足够强盛,那你就会成为盟主,也就是草原上的单于、可汗。虽然大家尊你为盟主,但是你也没有办法真的从联盟内部汲取资源来做事。部落联盟的这种首领,往往是带领大家对外战争,然后给大家分配战争掠夺带来的红利。一旦不能维持对外的军事胜利,战争红利就消失,部落联盟也往往就解体。
而称帝就不一样了。这是在建立一个超越部落的政治共同体,它有中心,有边缘,中心对边缘有很强的控制,内部高度不平等。
分析到这里,我们就更能体察,李元昊为什么要称帝了。如果从民族和文化的多样性来说,西夏的情况比大宋、甚至比大辽还要复杂。如果不能竖起一杆自己的旗帜,他们党项人祖祖辈辈好不容易打下来的这70多万平方公里的地盘,就会因为内部的离散倾向,随时分崩离析。所以,李元昊给大宋皇帝的信里说,我现在是“称王则不喜,称帝则是从”,我如果只是个西夏国主,他们是不会高兴的。我必须当了皇帝,他们才服从。这话,可能倒也是一句大实话。
但是,当皇帝,看起来只是一个名号的问题,而实际上非常非常难。从西夏国主到大夏的皇帝,要想完成这个身份转换,李元昊是要翻越一座高耸入云的、难比登天的大山的。
什么是“皇帝”
李元昊要当皇帝。换个角度理解,这不仅是要让他本人的名号变成皇帝,更是要让整个西夏政权变成一个帝国。这么一想,就知道这个工程量非同小可了。
那请问,什么是帝国?
复旦大学政治学教授包刚升的老师的著作《抵达》,讲的是人类的政治演化史。书里面用了专门的一章讲了“帝国”这个现象。
帝国,那可是前现代化社会最重要的政治发明。帝国是如何产生的?核心是两种力量:一个是军事征服,这个好理解,拳头大的是哥哥嘛;另一个则是政治控制,这里面包括官僚体系、法律体系等等一大套治理技术,而其中最最重要的,则是打造一个共同的精神空间,说白了,打造一个具备普适性的文教系统。这里面,得有语言文字,得有宗教信仰或者官方学说,得有关于帝国来历的传说,得有何谓正当生活的教导,得有值得为之献身的光荣和梦想,得有一大堆承载这些理念的故事、人物、器物和符号,等等。
为什么非要有这么一个文教系统呢?
你想啊,如果是一个王国,也就是由单一民族构成的小的政治共同体,那就好办了,大家血缘相近、文化相同,又同在一个地方生活,确实没有必要刻意打造什么文教系统,一切照习惯来就行。而帝国不一样。帝国不仅是大,而且是横跨了多个文化和民族。一旦处理不好这种内部的复杂性和多样性,即使武力征服完成了,也很容易分崩离析。
比如亚历山大帝国。所以,帝国为了降低治理成本,就必须要讲出一整套故事:我们有共同的过去,我们有共同的向往,我们有值得骄傲的圣贤、君王和都城,我们有辉煌的未来,我们比那些帝国之外的人更有优越性。等等。这是啥?这就是文教系统啊。
我们今天的人一听“帝国”这个词,多少会觉得它有点面目狰狞。但是在历史上任何帝国的强盛期,它都一定是充满魅力的。你就想想,罗马帝国强盛的时候,一个帝国边陲的人对罗马的向往:如果能拿到罗马的公民权,这辈子要能看一眼罗马的斗兽场和万神殿该多好啊。
你也可以想像盛唐时候的一个普通人对长安的向往,要是能在东市西市逛一逛,再有幸能远远地看一眼大唐天子的威仪,那这辈子也值了。身在长安的人,看见外国人给天子磕头,自己也是满满的骄傲感。你看王维那诗写的: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旈。”这骄傲感,看得人眼睛都亮了。
那身在天涯海角呢?一想起长安,也是无比神往。比如杜甫的诗:“夔府孤城落日斜,每依北斗望京华”,还有“一卧沧江惊岁晚,几回青琐点朝班。”你听听,诗人在夔州卧病,一抬眼已是深秋,孤寒凄凉,但一旦想起在皇帝身边上班时候的那点光荣,还是心头一暖。
我们今天可能会觉得,这不就是中心对边缘的不平等吗?但是在历史现场,这恰恰是帝国的魅力所在。或者我们可以把这层意思说得再透一点:一个帝国的根本特征不是它拥有的武力,而是它刻意打造出来的那个共同的精神空间。武力只能打天下,不能坐天下,而共同的精神空间,则会世代流传,自我强化,持续为帝国注入凝聚力。反过来,如果一个帝国的共同的精神空间瓦解了,帝国也就要随之崩溃。比如罗马帝国的后期,帝国西部以拉丁文为主,帝国东部则以希腊文为主。而这种语言文字的分化,也是导致罗马帝国分裂成西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其中一个因素。
说到这儿,你有没有觉得:创建一个帝国的过程,跟我们通常理解的不太一样?
通常我们会以为,创建一个帝国,主要就是一个充满了铁和血的军事征服过程。但是,今天我们借着聊李元昊在西夏称帝这件事,你会发现,建立帝国还有另外一面:它是文质彬彬的、是魅力四射的、是充满神性的、是用想象和承诺来构造的。
李元昊是1032年继承的王位,到称帝的1038年,这六年间,他折腾的事儿,主要就是什么改姓氏、改服饰、改发型、改官制、创制西夏文字等等。现在你明白了,这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虚头巴脑的事儿。这些动作都事关未来帝国的增强凝聚力,都事关从零到一打造一个文教系统。
当然,李元昊的难题还不止于此。请注意,他是要在中国文化的环境中称帝,旁边还有大宋和大辽比着,这就又增加了一重难度。为啥?因为中国的皇帝制度,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君主制度。
历史学者饶胜文老师在得到App有一门课,叫《秦始皇评传》,就专门分析过这个问题。简单说就是:中国皇帝身上的合法性资源非常丰富、立体,而且还非常独特。
对比一下:罗马帝国的皇帝,本质上只是“第一公民”,是元老院和公民大会授予的。后来元老院和公民大会的权威衰落了,罗马皇帝的合法性来源就单薄了,最后只剩军队。除此之外,罗马皇帝身上没有什么自带的神圣光环。所以,在罗马帝国晚期,杀掉皇帝就成了家常便饭,甚至还发生过禁卫军拍卖皇帝宝座的事。
世界其他地方的君主,有的也非常在意神圣光环,比如搞君权神授那一套。你在包刚升老师《抵达》这本书的导言里,能看到好几篇文献,有古巴比伦君主汉谟拉比六世的宣言,有波斯帝国大流士一世的铭文,其中都在讲,我本事有多大,天神怎么保佑我,等等。这也都是合法性的来源。
但是相比之下,中国的皇帝制度的合法性要素就要丰富得多了。至少有六个维度。
第一是天命,老天爷的眷顾和允许,让我来统治这片土地。
第二,是神性大地。不仅是上天,三山五岳大河大川的神灵也都要祝福我。中国文化太重视土地了,所以,朝代变革的时候甚至会调整五岳的位置。比如到了明末清初,还调整了一下北岳。原来的北岳是在河北境内的大茂山,不行,得变成山西的恒山。为啥?因为首都北京不能在北岳以北嘛,那不就意味着首都不在天下之中了吗?那还行?得改。
还有第三条,是传统。这个帝国不是凭空来的,得一直能追溯到上古的、深厚的、甚至是有神性的传统。
第四条,我得能容纳天南地北各种不同的思想文化传统,都能在我的体系里和而不同。
第五条,我得能向天下百姓许诺永久和平,创造苍生福祉。
第六条,皇帝不仅是统治者,还得是道德楷模的圣人。
把这六条合在一起,饶胜文老师提出了一个中国皇帝的合法性模型,一共是六个维度:秉承崇高的天命、涵盖神性的大地、植根深厚的历史、揉合不同的思想文化传统,赋予永久和平与苍生福祉的天下愿景,以及伟大圣王的自我期许。
你参照这个模型,就能明白秦始皇当年的有些行为到底是在干什么了。
比如说,秦始皇巡行天下,为什么每次都要去海边?不是为了去看阳光沙滩,也不是为了求仙,而是为了向新吞并的燕国、齐国和楚国,表达接纳他们地方文化的雅量。我来了,我愿意向当地的精英示好,比如,秦始皇第一次东巡到达邹峄山,就是孟子的故乡,就在那里召集了七十名齐鲁儒生作为博士。我也愿意祭祀一下当地的神灵。比如,在云梦泽祭祀舜,到会稽山祭祀大禹,这都是对当地文化表示接纳。
其中最著名是秦始皇封禅泰山。你想,在先秦的时候,封禅泰山,那可是齐国一家的传统,他们秦国君主祭天有自己的地方,那是从咸阳往西走,去雍城祭天。现在秦始皇,愿意往东走,到齐国的泰山去祭天。这是什么姿态?这就是在说:我连祭天这么重要的仪式,都愿意按你们东方的传统来举行。我胸怀大吧?以后都是一家人,讲什么齐国、秦国的分别啊?见外了!
还有一件事,过去也有误解。你可能知道,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,收缴了天下的兵器,铸成了十二个巨大的金人,根据贾谊《过秦论》的说法,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削弱大家,让百姓没有反抗秦朝统治的能力。
但是,你不觉得它在逻辑上讲不通吗?兵器收缴了,就算存放在库房里,不一样也削弱了百姓反抗的能力吗?而且,销毁后的铜也是一大笔资源啊,铸成铜钱不好吗。事实上,东汉末年的董卓得到这批金人后,就是这么做的,把它铸成了铜钱。那秦始皇为什么还要再花费成本,铸成巨大的金人呢?
说白了,这是一个政治姿态。就是告诉天下所有的人,兵器我不要了,我做成了礼器,所谓“化干戈为玉帛”,用对话代替对抗。那十二个巨大的金人,每个都有差不多30吨重,它们高高地耸立在咸阳,老百姓远远地就能看到。借用现在的说法,它们就像是十二个巨大的LOGO,向世人宣示着帝国的和平愿景。这是秦始皇的和平广告啊。
你看看,过去我们对秦始皇的历史形象是有误解的。我们往往觉得秦始皇是一个军事强人。其实,他统一六国的战争,不过是花了九年时间,那是摧枯拉朽式的,这是他们家祖祖辈辈的努力,所谓“奋六世之余烈”的结果,很难归功到秦始皇身上。秦始皇这辈子真正做的事情,是在战争结束之后的制度建设,围绕皇帝这个新角色编织的合法性外衣,也就是建立一个文教系统。所谓“百代皆行秦政法”,这也是秦始皇对后世最大的影响所在。
好了,从秦始皇到李元昊,一千多年过去了。从秦到汉,从魏晋到南北朝,从隋到唐,中国的皇帝制度愈加成熟了。现在,你李元昊说我不甘为人下?好吧,你要打造一个独特的精神空间和文教系统,要凑齐秦始皇开的这张清单上的这么多合法性资源,你李元昊才是皇帝。
请问李元昊,你办得到吗?
不一样也一样
李元昊还是很努力的。他从接班到称帝,在短短的六年时间里,做了好多事啊。
一方面,他重新设计了西夏的治理体系,军事上搞征兵制,政治上搞中央集权。总之,改革的方向非常清晰,就是要把部落联盟改造成帝国体制:我要像华夏帝国一样,能从内部汲取资源,形成结构,凝聚为力量。另一方面,李元昊就把力气花在打造一个独立的文教系统上面了。比如改姓名、改服饰、改发型、改文字等等。
那你说,这么多改革,逻辑主线是什么?简单说,就是要制造一个能带来帝制合法性的传统。
比如,李元昊改了自己的姓。其实严格地说,我们这时候应该称他为赵元昊,因为赵,是宋朝天子赐给他们家的姓,李,是唐朝天子赐给他们家的姓。元昊说,我都不要了,我姓“嵬名”,我另有祖先。
那元昊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谁呢?他在给大宋皇帝的那封信里说了:我家原来也是皇帝,就是北魏的拓跋氏。
就这一句话,可把后来的历史学家忙坏了。按说,西夏是党项人,这是古代羌族的一支,发源在中国西北部的青海。而北魏的拓跋氏是鲜卑人,是古代东胡的一支,发源于中国东北部的大兴安岭。这一东一西两支,到底是怎么搞到一起的?主流的说法仍然是认为,党项人还是属于西边的羌族。他们和鲜卑的关系,是出于后来人的攀附。当然,这个结论在学术界还有争论。
咱们暂且不管学术界的争论,你想,李元昊这个时候距离北魏灭亡已经将近500年了,他怎么可能有确切的家谱可以追踪?而且李元昊的祖祖辈辈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说法,怎么现在突然就冒出来了呢?我们根据常理推断,即使有那么点儿影儿,也是元昊主动选择的结果。对啊,既然我要当皇帝,那就认一个当过皇帝的祖宗呗。这个也不奇怪。唐朝李家当了皇帝,也是认了老子当祖先。这是正常操作。
好,我有独立的光荣传统了,这个传统怎么体现呢?元昊又做了件事:先把自己的头发剃掉,不是全剃秃哈,是把头顶部分的头发剃掉。然后要求部下所有人都搞这样的发型。而且只给三天时间,不剃发,就杀头。
过去有人想当然地推断,这肯定是为了恢复自己民族的旧风俗嘛。但是后来学术界认为,不对,一个民族恢复自己的旧风俗,哪有那么难?居然要靠杀头来威胁?那是不是因为攀附了北魏,是在模仿拓跋鲜卑的发型呢?再一考证,也不是。拓跋鲜卑就没有这样的发型。而且你知道的,经过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,就算有这样的发型,也早就消失了。所以大家最后猜测,其实是在模仿大辽契丹人的发型。你看,如果真是这样,元昊改发型的目的很简单:发型具体应该什么样,不重要。重要的是让大家知道,我们和汉人不是一回事,我们另有自己的传统。
再接下来,就是那个著名的举措了:创制西夏文字。这种西夏文字虽然是用汉字的笔画创制的,看上去怪怪的。我自己每次看到西夏文的时候,还 是会很惊叹。短短三年时间,生造出五千多个字,而且还要推广、学习、运用,还翻译了大量的汉文著作和佛经。这是一个多大的工程?
你想,汉字是从象形字演化过来的,每一个字都有其源流,相对来说好学。而西夏文是生造的,笔画又极其繁琐,这学习和推广的难度太大了。有一个数字嘛:汉人翻译佛经,将近一千年才翻译了6000多卷的《大藏经》。而西夏仅仅用了53年,就翻译了3000多卷佛经。这个翻译的速度太惊人了。从这个数字,你也可以看得出来,西夏人要用自己新创制的西夏文字,积累文化资产,这个工作态度是非常迫切的,这个政治意志是非常坚决的。
好,那问题来了,元昊打造的这个文教系统,对于创建西夏帝国来说,够用了吗?
从结果来说,还不错,毕竟西夏帝国撑了将近200年,最后被蒙古人灭掉。灭在蒙古人手里,其实也不丢人。当时蒙古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。
那你可能会说,元昊用六年时间搞出来的这套东西,居然能撑一个帝国那么长时间,看来,打造一个精神空间,创制一个文教系统,也不难嘛。如果这么看问题,那就忽略了元昊的努力的另外一个侧面了。表面上,他是想尽一切方法和华夏文明脱钩,从传统到发型到文字都要另搞一套。而实际上呢?元昊是脱钩不遗余力,借鉴也是不遗余力。
比如说,他的官制当中,基本是照搬了大宋的名称,中书、枢密、三司、御史台,都有。甚至还有个衙门干脆就叫“开封府”。你没听错。西夏的京城叫“兴庆府”,但是管理兴庆府的机构叫“开封府”,抄作业就抄得这么仔细!
为了学中原制度学得像,元昊招揽了好多汉人,比如花重金买了一批女子,就是从宋朝皇宫里放出来的宫女。他把这批女子放在自己身边。干啥?不仅是为了女色,而且是为了了解宋朝,说白了当顾问用,遇事儿不懂就问。你看,不仅朝廷的事情要学大宋,连宫廷里的事儿,也要学大宋。这个传统元昊的后代也保留了,到了第三代皇帝秉常,每次边境战争,俘虏了汉人,也都要查问中原制度,还下令放弃西夏人的礼仪,学汉人礼仪。
再比如说,文字可以短时间生造出来,但是思想呢?那可不是花几年功夫就能搞出来的。那怎么办?没关系,挪用啊。把儒家经典,都翻译成西夏文,也供奉孔子。而且有意思的是,中原王朝追封孔子,给的最高的封号就是唐玄宗封的“文宣王”,而西夏呢?索性再升一格,把孔子尊为“文宣帝”。这是孔夫子享受过的最高级别的待遇。
要说思想,现成的还有佛教啊。西夏不仅大量地、高速地翻译佛经,他们还干了一件事,就是把境内的贺兰山改名叫“五台山”。你可没听错啊,西夏统治时期,贺兰山就叫五台山。凭什么你大宋境内有五台山佛教圣地?我也可以有啊。
所以你听出来了,元昊的这一通操作,表面是在拼命地让西夏文化和汉文化脱钩,但结果呢?反而是创造了一个汉文化的副本。
李华瑞教授在《宋夏史探知集》里,把话说得就更透彻:西夏建国实际上是一种自觉重建汉文明的努力。
道理很简单,表面看起来元昊另起炉灶搞了一套,但是他越努力,这个新体系就和汉文明越像。就举一个例子吧。有一份20世纪才发现的文件,叫《天盛改旧新定律令》,其实就是用西夏文制定的法典。规模很庞大,有二十卷,20多万字。如果细看内容,你会发现,天啊,儒家文化已经如此深刻地融入到西夏帝国的法律里面了。比如,父母死了,孩子要服三年之丧;违反孝道要处以严刑,等等,这本来都是从农耕社会发育出来的儒家礼教的纲常,但是,西夏社会已经全面采用了这些规则,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元昊可能想不到,他一生努力要离开的东西,最后居然不可逆转地融入其中了。
你说这是为什么?
世界上的竞争可以分成两种:一种是拳击,另一种是选秀。拳击赛的结果是分输赢,而选秀赛的结果是分高下。
再过两年,西夏和大宋确实要举行一场拳击赛了,打仗了嘛,但这个时间并不长。在此后的200多年里,西夏和大宋本质上展开的是一场文化上的选秀赛。至少在西夏这一边,他是要在文化上和大宋分个高下的。你不觉得吗?选秀赛的结果往往就是这样:双方比来比去,最后殊途同归,甚至越来越相似。
这让我想起一句话:“人生可以没有敌人,但不能没有对手。”
因为面对敌人,可能大家双输。而面对对手,我既被对手激励,也被对手滋养,更被对手塑造,最后,我和对手惺惺相惜。
这就是1038年,我为你讲述的元昊称帝的故事。下一年,1039年,我们再见。
参考文献
(清)吴广成撰,胡玉冰校注:《西夏书事校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21年。
(宋)李焘: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,中华书局,2004年。
(元)脱脱等:《宋史》,中华书局,1985年。
史卫民:《辽西夏金政治思想史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23年。
刘泽华:《中国的王权主义》,天津人民出版社,2019年。
李华瑞:《西夏史探赜》,甘肃文化出版社,2017年。
杜建录:《西夏与周边民族关系》,甘肃文化出版社,2017年。
杜建录:《西夏史论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6年。
杜建录:《话说西夏》,宁夏人民出版社,2016年。
杨浣:《他者的视野:蒙藏史籍中的西夏》,宁夏人民出版社,2013年。
顾宏义:《天倾:十至十一世纪宋夏和战实录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12年。
杨富学、陈爱峰:《西夏与周边关系研究》,甘肃民族出版社,2011年。
吴天墀:《西夏史稿》,商务印书馆,2010年。
李华瑞:《宋夏关系史》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10年。
杨浣:《辽夏关系史》,人民出版社,2009年。
史金波:《西夏社会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7年。
李锡厚、白滨:《辽金西夏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3年。
史金波:《西夏佛教史略》,宁夏人民出版社,1988年。
白滨:《元昊传》,吉林教育出版社,1988年。
(日)渡边浩:《东亚的王权与思想》,区建英译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20年,第13-20页。
(法)马克·布洛赫:《国王神迹: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》,张绪山译,商务印书馆,2018年。
(德)恩斯特·康托洛维茨著:《国王的两个身体》,徐震宇译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8年。
关行邈:《北宋天人关系思想研究》,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博士学位论文,2018年9月。
何强:《制造“诬”“间”叙事——北宋与西夏交往交流中的话语调适》,《中央民族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,2024年第5期。
汤君:《试论西夏仁孝“番表汉里”汉学的历史意义》,《西夏研究》,2023年第4期。
方凯:《宋元时代的西夏史编纂——以〈宋史·夏国传〉为中心》,《西夏研究》,2024年第3期。
周泽鸿:《西夏的月令文本与本土时令———以西夏文类书〈圣立义海〉“月之名义”为中心》,《敦煌研究》,2024年第1期。
郝振宇:《姓氏改易、身份变迁与形象塑造——以党项拓跋氏的内附与自立为例》,《烟台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,2021年第3期。
胡鸿雁:《再议鲜卑语系属问题》,《满语研究》,2021年第2期。
王凯:《西夏对域外信息的搜集》,《西夏研究》2019年第4期。
汪天顺:《招亡纳叛与建国立号: 北宋西部民族地区的政治新动向》,《中国边疆史地研究》,2020年第2期。
马旭俊、杨军:《李德明“臣宋”意图考——兼论“游牧”党项的抉择》,《北方文物》,2017年第2期。
德斯蒙德·马丁:《1205至1227年间蒙古与西夏的战争》,《西夏研究》,2013年第3期。
孔德翊:《西夏国家祭祀初探》,《宗教学研究》,2014年第2期。
克恰诺夫:《夏圣根赞歌》,《西夏学(第八辑)》,2011年。
刘春霞:《李元昊“僭号”与北宋中期文人谈兵论析》,《兰州学刊》,2008年第11期。
聂鸿音:《西夏遗文录》,《西夏学》(第二辑),2007年。
薛正昌:《略论李元昊》,《甘肃社会科学》,1996年第1期。
陈育宁:《评李元昊在西夏建立过程中的作用》,《宁夏社会科学》,1988年第2期。
李蔚:《略论李德明》,《兰州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,1988年第1期。